「伊有返來…。」
「阮有給他叫,伊攏嘸給我應…,擱來就嘸去了…。」
金鍾阿公畢竟是放不下阿嬤,帶著早在多年前去世的大兒子,回到老家來看阿嬤……,阿嬤說,他們兩父子就站在床頭,阿嬤輕喚著金鍾阿公。
阿公沒有回應……,一轉眼,就消失了。
每天上午,阿嬤還是回到老家來,坐在窗邊阿公的椅子上,扭開收音機開關,聽著一樣的聲音,一樣的頻道,呼吸著…一樣的味道,就像阿公還在的時候。
哪怕,就這樣過了一天。
電話響起,她搬了張小板凳緩緩走到電話旁,正要坐下,卻跌坐在地上。
我心裡一陣大驚,趕忙攙扶起阿嬤讓他坐到板凳上,她卻像沒什麼事似的拿起話筒。
她老了好多…好多………。
「那一天,伊和阮大漢ㄟ站暝床頭…。」
電鍋冒著白煙,阿嬤說那是她的午餐。
她說弄丟了假牙,這一陣子吃東西都很費力,實在傷腦筋;說完,自己尷尬地捂著嘴笑了起來…。然後又說自己住院那段時間,連我們去看她這件事都是家人告訴她,她才知道,總說自己記性不好,連我們去看了他那麼多遍都不曉得,真是失禮……。
說完,又笑了起來。
但她的眼睛卻總是濕潤潤的。
我在倉庫邊堆棄的雜物堆裡,看見了一樣東西,我猜那是林大哥說的東西,他說,當年帶著阿公進修理工廠的日本師傅-西川,在離開台灣前留下給金鐘阿公的一把尺;這把現在已經遍佈鐵銹的鐵尺,依稀可以看見在每一尺的地方都有道刻痕,這把四尺長的鐵尺,陪著金鐘阿公度過在修理工廠將近四十年的時間。
林大哥說,想要把它找出來,然後,好好地收藏起來。
阿嬤起身打開冰箱東翻西找,她說要找一尾中午要吃的虱目魚,卻怎麼也找不到,欣怜幫著找,最後才在冷凍庫的一角找到…,我看著空下來的椅子,忽然很想看看,從這個位置,這個窗口,這個角度….,阿公和阿嬤看見的是什麼?
從椅子這裡的位置,拍了張照片,我想,這張照片裡的影像,就是阿公和阿嬤眼裡最常看見的。
拎著還沒退冰的虱目魚,在水龍頭底下淋了一會,放進已經盛水的鐵鍋裡,灑上一撮鹽巴,慢慢地走到廚房,拉開菜櫥說是要找紫薑,一樣東翻西找找不著,後來是在盤子後面看見那塊用塑膠袋包住的薑。
阿嬤說:「要用紫薑才能煮魚。」
她拿著菜刀,把紫薑切片…,拿著菜刀的手,浮起的青筋仆伏在掌骨上,誰能看的出,就在幾個月前,這雙手還能拿起一把大斧劈開乾柴。
灑上薑片,把鐵鍋放進電鍋裡。
「阿嬤,妳ㄟ開關嘸按咧。」
「啊…對ㄏㄡ…。」
她笑的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一樣。
桌上擺著剛煮好的飯,還有兩樣剛蒸好的菜…,那鍋飯要兩個人才吃的完,那些菜一個人也吃不了…。
她還沒習慣,煮一個人吃的飯。
麵包和小欣拎著剛從車站那邊買回來的午餐。
「阿嬤,做伙呷飯!」阿嬤一臉驚訝。
然後吵著要阿嬤帶我們到廚房拿出盤子和碗筷。
把菜用盤子盛起來,再把飯盛進碗裡…,那和用免洗的便當盒,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。
我們五個人就這樣圍著小圓桌,一起吃午飯,收音機裡正播報著午間新聞…。
阿嬤始終低著頭,連夾菜給她時也只是猛點頭,要我們自己多吃點……,才一下子,滿屋子只剩下收音機裡的午間新聞和碗筷輕碰的聲音….。
忽然,阿嬤停了下來…,還拿著筷子的手,捂著臉哭了起來。
欣怜輕輕拍著阿嬤的背,要她別這樣,自己眼淚卻也不爭氣地掉了下來。
這頓飯,觸動了藏在阿嬤心底的遺憾…,我終於明白,為什麼她的眼睛總是濕潤的,還有,為什麼見到我們時,會把我們的手抓的那麼緊,那麼久…….。
吃完飯,我們圍著阿嬤聽她說著許多以前和現在的事,雖然有許多都是我們聽過好多遍的故事,但那樣的時光和氣氛,總是讓人樂於沉浸在那裡面的…,說著說著,阿嬤打起盹來,眼睛瞇著往椅子邊靠…。
「阿嬤,妳睏去囉?」
「嗯…嘸啦…。」
聽到我們這樣問,她馬上坐直身子,也沒說什麼,就這樣靜靜坐著,直到撐不住的眼皮又開始垂了下來…,然後又忽然睜開眼睛看看我們…。
我想她是怕一睜開眼睛,看不見我們,怕她一睡著,我們就回去了…。
「阿嬤,妳睏一下,阮還袂要回去…。」
她好像終於放心似的,放心地閉上眼睛,沒多久就聽見她熟睡的輕酣…,我們要她到房間去睡,但她始終不願意,只說:「坐底椅仔頂睏就好…。」
不論怎麼看,阿嬤都好像被這張椅子給抱著一樣…,也許,這張阿公常坐的椅子,成了阿嬤最貼近思念的地方。
阿嬤臉上皺紋,變的更深…,那條因為常笑而出現的皺紋,卻已經不是那麼清楚了。
我一直記得那天她醒來後,隔壁的阿婆來看她時,問我們是什麼人。
阿嬤想都沒想,告訴她說:「他們攏係金鐘ㄟ「好朋友」!!」
後記:
那一天下午,相機的記憶卡突然第二次發生故障(第一次是在3月18日上奮起湖時),所有當天拍攝的照片全部無法讀取,透過各種救援程式甚至送到台北請專業公司搶救,依然無法救回裡面的資料;而當天另一台相機所拍攝的照片也不多,因此我們在4月15日這天的照片只保留極少數幾張….。
毀損的記憶卡,我們決定放棄店家更換新記憶卡的建議,保留下來,希望有一天能夠重現當天的影像紀錄。
三天後,趁著回學校上課前的上午,我們又回到阿嬤家和她說說話,一起吃午飯……。
才剛說過不再掛念,提起的卻總是有關阿公的事。
那天中午,收音機裡唱著:
……….阮將青春嫁置恁兜 一個人在這裡,容易被寂寞包圍,被安靜侵擾,被回憶淹沒…,我們沒有辦法告訴阿嬤應該去抗拒或者是接受,但我相信,她總會為自己的生命找尋到新的出路。
雖然那需要時間……。
阮對少年隨你隨甲老
人情世事己經看透透
有啥人比你卡重要
阮的一生獻乎恁兜
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
等待返去的時袸若到
我會讓你先走
因為我會不甘
放你 為我目屎流…………..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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