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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木阿嬤那一瞬間的沉默,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

把花交到她手上的欣怜,對阿嬤說了聲:「母親節快樂。」 

滿臉的笑意,竟瞬間從驚訝轉為黯然。

從沒看見梁木阿嬤這樣快的情緒轉折……,她的手,像是個不安的孩子,在桌上不断地畫著圓。

我想到進門前的那一幕

我們在門外呼喊著阿嬤,沒想到她幾乎是用「跑」的從房裡跑進客廳,還差一點因為重心不穩而跌跤,嚇的我們大驚失色,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摀嘴笑了起來。 

短暫的沉默之後,她在我的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……

阿嬤又說了一次,這一次清楚聽見她說的每一個字。

「阮毎天早上起床,ㄟ當看見伊ㄟ相片,攏係你ㄟ功勞。」她把每一本我們為金鐘阿公拍的相片,放在枕頭底下,每天一早起來第一件事,就是翻開照片,凝望著照片裡凍結的時光,我告訴她,那是很多人一起幫阿公拍的,不是只有我,但她還是一直對我說:「你ㄟ功勞最大。」

無意之中,我們為金鐘阿公留下了他一生當中最豐富的影像紀錄。

但我還不知道該不該讓她看見我們為阿公拍的那些影片……;還是,再過一陣子吧。

 

 

「喔~~~~~~~!!」

打開電鍋蓋子,裡面是梁木阿嬤正在煮的「地瓜飯」,但裡面的的地瓜,每顆都切的好大。

「安ㄋㄟ甘吞ㄟ落?」阿嬤的一直沒去把假牙裝上,實在讓人擔心怎能吃的了這鍋飯。

「有啦,這飯有爛。」誰都看的出來鍋裡的飯粒放的水不夠多,其實是很乾硬的。

蓋上鍋蓋,阿嬤說菜還沒開始煮,她打算中午煮點肉來吃,因為這段時間「魚肉吃怕了」。

欣怜問有沒有吃水果,阿嬤吚吚嗚嗚了一下,告訴我們,他有吃「芭樂」。

「芭樂!?」真不知道阿嬤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。

 

 

留下偉平和欣怜,我騎著車子到市區買午餐,繞過一條又一條街道,但幾乎所有的自助餐店都在今天歇業,不知道為什麼,我開始覺得有點生氣,找不到自助餐店只是個引子,真正讓我感到生氣的,是我問自己:「難道就只能這樣?」

我打了通電話給偉平。

「阿嬤煮菜了沒?」

「還沒。」

……………。」

「怎麼了?」

「等一下我會開車過去,我們帶阿嬤出去走走。」

「蛤!?」

「我們帶阿嬤出去走走!!」

「你說真的嗎?」

「十分鐘後再跟阿嬤說,拜………。」

掛上電話,回家開車。

我想欣怜和偉平應該花了點時間才說服她,因為當我告訴阿嬤可以出門的時候,她還不断地說:「安ㄋㄟ麻煩恁們…..阮看恁們去呷就好,阮在厝自己呷就可以……。」

「阿嬤,今天妳ㄟ三個孫要帶妳出去過節ㄋㄟ。」我拉著阿嬤的手。

梁木阿嬤怔怔望了我一眼,不再說話。

「阮去換衫。」阿嬤起身走進房間,欣怜陪著她走進房間換衣服。

 

 

阿嬤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裙子出現在我和偉平的眼前,同時換上一雙棗紅色的鞋子。

在桌上留下寫著聯絡電話的字條,我們帶著阿嬤坐上車,朝目的地出發。

紫雲寺。

車子離開市區,透過後視鏡,我看見阿嬤不断張望車窗外,有時她會指著某個方向高興地說:「阮來過這裡。」她的表情愈來愈明亮,雖然,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種悵然的表情,那通常是出現在她說:「阿公曾帶阮來這裡。」以後。

路上找到還不錯的餐廳,但已經是人滿為患,欣怜說那是這裡很有名氣的餐廳,這種日子要能有位置並不容易;距離不到三百公尺的另一家餐廳,看起來客人不多,但感覺也還不賴。

「什麼是灌口鹽鴨?」我問忙著和阿嬤聊天的欣怜。

因為她也不知道,而且看起來還不錯,所以我們很快就決定了吃飯的地方。

沒有前面那一家「有名氣」餐廳的人潮,這家餐廳客人不算多,但至少讓人有種可以放鬆心情吃飯的感覺,老闆娘親切為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,同時推薦了幾道適合老人家的菜色。

我告訴她:「阿嬤牙齒不好。」

「沒問題,你放心。」老闆娘爽快地回答。

老闆端上了幾道小菜,說是特別招待,過沒多久又端出一盤熱騰騰的炒蛋,說是:「為了阿嬤特別附贈的小菜。」

好有人情味的餐廳。

「這些攏係妳ㄟ孫喔?」老闆忽然回過頭來這樣問了一句。

梁木阿嬤笑著對老闆點了點頭……

老闆對我們也笑著點了點頭。

我們很慶幸挑中了一家讓人很有感覺的餐廳。 



 

假日的紫雲寺來了許多攜家帶眷的香客,絡繹不絕的人潮掩不去這座百年古剎的清閒和幽靜,再怎麼樣,你總能在某個角落發現這樣的氣氛。

有些話,阿嬤會想跟佛祖說的……,有些願望,阿嬤會對佛祖託付的……

帶阿嬤來,應該可以讓她釋放一些情緒。

隔著裊裊的香火,我看見阿嬤虔敬的神情,臉上的皺紋,正逐漸散開來…… 



回程,我們的車沿著蘭潭的環潭道路緩緩前進,搖下車窗讓阿嬤吹吹風。

本來,是想載著阿嬤到後壁的崑濱伯家對面吃碗「古早冰」,那相傳一甲子的香蕉冰風味一定會是阿嬤熟悉記憶的一部份。

車子在潭邊的一家脚踏車出租店停了下來。

因為我看見店門口停著一排奇特的腳踏車,就和三輪車差不多,每輛車上都有紅色的帆布篷子,如果可以騎著這樣的三輪車載阿嬤逛逛,一定比坐我的車走馬看花強的多。

下車和長的像「海灘老男孩」的老闆談好價錢,我才回到車上。

「我們來騎腳踏車。」

車上三個人都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
我和阿嬤,偉平和欣怜,四個人租下了兩輛三輪車。

一開始我還挺擔心不容易控制,後來才發現其實並不難,踩著腳踏板就可以前進,店門外是一道斜坡,「海灘老男孩」的老闆還跑上來幫我推車,讓我能夠順利爬上坡。

123加油!!載著阿嬤要加油喔!」海灘老男孩的老闆在後面大聲吆喝著。

 

 

身旁的阿嬤踩著轉動的踏板,有時跟不上轉動的速度踩了空,就會尷尬地捂著嘴笑。

「吼~~~~!!妳都不踩,很懶惰耶~~~~~。」

「哪有~~~!?」後面傳來偉平和欣怜鬥嘴的聲音。

這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沿路吵個不停。

很久很久,沒有看見阿嬤笑的那麼開心。

一直到我們停下車子休息,梁木阿嬤開心地一直笑一直笑……

我們在潭邊停下來,晚風從水邊往岸上吹來,阿嬤掛著微微的笑意,凝望著前方一片波平浪靜的蘭潭。

 



 

「阮叫伊走,伊攏袂愛走,如果伊有常常起來走,可能就袂那麼快就……。」她還是想起了阿公。

「彼時候如果邁軋伊插管,碼卡哉伊袂講啥米……。」那一天,阿公沒有留下一句話。

嘴裡救命的管子讓他撐到了下午,卻讓他在最後一刻說不出隻字片語。

「二個月了ㄋㄟ……。」是兩個月又零七天。

一陣風吹來,吹亂了阿嬤的頭髮。

「今天阿公哪有來,伊碼ㄟ真歡喜……。」阿嬤轉頭看著我。

我只是笑了笑,沒有說什麼,阿嬤也笑了起來。



她知道,我正在聽她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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