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阿嬤，母親節快樂！！」
前一晚買好了康乃馨，一大早先來到碧蓮阿嬤家。
收下康乃馨，阿嬤招呼我們到家裡面坐坐，國良阿公也在。
我們和國良阿公見面的第一句話竟然都是：「好久不見。」
看見國良阿公，很難不讓我想起金鐘阿公……。
國良阿公也嘆了一口長長的氣。
也許，看見我們，他也很難不想起……。
相對於國良阿公的內斂，碧蓮阿嬤卻能夠直接表達她對金鐘阿公驟逝的不捨與感慨。
國良和金鐘，梁木和碧蓮，國良和碧蓮，金鐘和梁木……，有著許多的相似之處。
阿公拙於表達，思想嚴謹；阿嬤樂觀，對於想說的事總是能夠侃侃而談。
毎天下午四點，碧蓮阿嬤會到梁木阿嬤家，兩個人牽著手一起沿著鐵道邊的巷子走走………，金鐘阿公一走，梁木阿嬤體力衰退的程度讓人不忍，從前可以一個人這條巷子來回好幾趟，現在卻需要人攙扶著才能勉強走完一回。
碧蓮阿嬤說的讓人心酸。
她說梁木阿嬤路上遇見了人，總會問：「阮頭家去叼位？阮攏嘸哉……。」
鄰居們和碧蓮阿嬤都告訴她：「金鐘去天國了，妳愛安心，嘸倘擔心。」
國良阿公和以前一樣，一天當中有許多時間都是在這張藤椅上……，最近情況有些好轉，可以起來走動的時間多了些，但還是必須應付那莫名的疼痛發作，時小時大，時而輕微時而劇烈…，站的太久，走的太遠，疼痛的感覺就會從腋下蔓延到胸口，醫生只能說是「神經痛症狀」，卻沒能有效根治。
時間一久，他寧願整天坐在椅子上，也不願意多走動。 「有時後痛起來，下床都必須用爬ㄟ………。」從他的房間到客廳，短短不到十公尺的距離，痛起來的時候，連爬到客廳吃藥的力氣都沒有，想要叫樓上的阿嬤，竟連喊的力氣都沒有。
「嘸法度…，聽某。」國良阿公擺了襬手。
阿嬷在旁邊聽了，尷尬地「哈哈…」笑了幾聲，只說：「阮年紀都大了。」
國良阿公今年80歲，碧蓮阿嬤也已經79歲了。
碧蓮阿嬤像想起了什麼，起身在桌上一疊信件裡找出了一個信封。
信封裡，是一張黑白照片。
「第二個是阮。」她指著照片裡其中一個女孩。
「阮讀玉川國校高等科時ㄟ相片。」
西元一八九八年迄今，那是嘉義市歷史最悠久的學校「崇文國小」，當年的「玉川公學校」，「玉」指的是「玉山」，「川」指的就是「八掌溪」；碧蓮阿嬤當年是高等科學生，同一個學校裡，還有國語傳習所、速成科和實業科的分別。
照片的拍攝地點，是十多年前已經被填平的河溝，橋頭石柱上，還可以看見刻著「玉川」的字樣，那是放學時，在校門外拍的，我問她：「都幾十年了，怎會記得是放學時後的照片？」
她笑著說：「那時候和現在嘸同款諾~~~，卡早阮們要去讀冊，就要沿路找同學排好路隊一起去…。」從家裡出發到學校這段路上，她們得沿路從約好的地方或是同學家裡，把同學一個一個「撿」成一個路隊才能到學校，放學時，再一個一個沿路「放」回家去，這張照片路隊正往校門外走，她當然知道是放學時後拍的照片。
照片背後，是手寫的「玉川國校校歌」，看著看著，碧蓮阿嬤唱起了這首六十多年前的歌曲……。
她從不知道當年她的同學留下了這張照片，一個多月前同學過世，臨終前託付友人把照片交給碧蓮阿嬤。
這張照片裡的她，當時才十六歲。
校歌的後面記錄著這張照片拍攝的時間－「昭和十九年三月（1944年）」。
她沒有説這張照片為什麼遲到了六十三年，但從她唱著校歌時眼裡泛起的淚光，碧蓮阿嬤心裡的感受，不知道有多麼複雜？
在你生命中，是不是也有一首會讓你在一個人的時候，不經意輕輕哼唱起來的歌曲？
它會讓你想起哪個時期的「當年」？
你還記不記得，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這首歌？讓這首歌濃縮了那一段歲月的菁華？
如果這首歌會讓你眼眶泛紅……，那是刻骨銘心到什麼程度的記憶？
我想，碧蓮阿嬤心神嚮往的，一直是那個荳蔻年華的年代。
唱起當年的驪歌和校歌……，雖然我聽不懂這些日文歌曲裡的意思，但阿嬤的情感，總會隨著她唱出的曲調沁入你的耳朵，你的皮膚，你的心…………。如果不是想起什麼，如果不是因為在當時留下遺憾…，那麼就不會讓我們看見眼淚在她眼裡打轉。
看著老伴唱歌，國良阿公眼裡其實有不捨……，雖然他總說：「唱ㄟ真歹聽。」
「人生短短，像阮們就只剩下一點點……，嘸哉什麼時候就要去了……。」愈來愈常聽見碧蓮阿嬤說出這樣的話……。
我們只能苦笑…。
尤其是她告訴我們，從去年年底到現在，短短五個月時間，這裡已經先後有六個鄰居過世，包括金鐘阿公，和一個年僅二十二歲，明年就要大學畢業的年輕女孩。
這些幾乎從年輕就一起在林務局工作、退休的老鄰居，就這樣一個一個從眼前消失，不見；現在甚至連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都這樣說走就走，對這些老人家來說，在那種不安的情緒當中，交雜著很複雜很複雜的感受。
這種人生的無常和生命的體現，都有著不可承受的重量。
「嘸法度…，人生這條路總係愛走…，哈哈哈……。」碧蓮阿嬤這樣對我們說。
也像是對自己療傷止痛，但那幾聲笑聲，卻沒有讓人釋懷的能量。
用沉默來面對，用傾聽去接受……，我以為會比說些言不及義的話來的好。
對於人生，老人家比我們更懂得如何和他們共處，你只需要讓他們知道……
你正在聽她說話。
宿舍用地收回的風波，目前暫告平息，但誰都知道「收回」只是遲早的事情，「搬遷」也是早晚的事，和最不願意面對的問題。
僅一路之隔，以東的宿舍區補貼費用一百多萬，但以西，也就是國良阿公和金鐘阿公所在的這個區域，因為屬於工業用地，補貼費用驟降至二十四萬，這樣的差別讓這裡的居民更不願意搬遷，串聯抵制，但宿舍區裡僅存的二十多戶人家，有多少人能夠經的起長時間的等待和消磨？
守著這片家園的，幾乎只剩這些老稀年邁的阿公和阿嬤……。
這種強烈的不安全和不安定感，充斥著原本應該頤養的晚年歲月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