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月9日下午,金鐘阿公轉出加護病房。
「昨暝還是沒什麼睡…。」阿嬤一早就來到病房。
「他自己把引流管拔掉,傷口縫線也斷了…。」豐玉既生氣又無奈。
這段時間的睡眠狀態都是忽睡忽醒,極不穩定,幾乎每隔5到10分鐘,阿公就會要求坐起身子或是翻身…,昨天趁著家人不注意,把引流傷口血液的引流管給拔除,因為反覆挪動,縫合的傷口也有裂開的情形,外科林醫師會在稍會來幫他把裂開的傷口重新縫合。
眼窩深陷在日益枯槁憔悴的臉上…,精神狀況時好時壞,但通常是壞的時候多…,他微微睜開眼睛,看了我一眼,今天,他連擺手招呼的力氣都沒有。
「那時嘸知道他的腳趾頭發黑有問題,都嘸去注意……,那時候如果有給他醫ㄏㄡ………,就枺這樣….。」看著阿公的臉,阿嬤喃喃自責自己的疏忽。
這段日子,她不讓阿公看見她掉眼淚,也極力掩飾著憂慮和不安,原以為只要住院醫好腳腫腳痛的問題,所有的情況卻在這短短一個星期之內急轉而下…。失去的右腳,擊潰了阿公的意志和希望,也讓阿嬤的這一片天瞬間頹傾、崩裂。
當他逐漸將潰散的意志重新凝結,身體的狀態卻已經無法如願支撐。
「奈安ㄋㄟ…?奈沒歹沒事變安ㄋㄟ……?」
廝守一甲子的老伴,怎麼會在短短一星期裡老了這麼多?
「醫生說…,伊隨時有可能…………………沒去………………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.。」
強忍住不捨和悲切,阿嬤還是簽下同意書,在必要的時候放棄一切延長丈夫痛苦的急救程序。 讓她的天化為氤氳雲霧,隨陽光昇華,隨輕風飄散。
輕撫阿嬤的背,卻發現她的背脊彎鴕而僵硬,她緩緩走出病房外,站在走廊上兀自述說起關於丈夫的種種,人們在走廊上來來去去,阿嬤周圍的空間和時間卻彷彿凝結而靜止。
「少年做到老,辛苦一世人,呷老嘸免做了,才變成這樣….。」
讓他走的輕鬆,是她最後唯一能為丈夫做的事。
一生勞苦,為的是什麼?
「伊攏嘸什麼睡……。」
睡眠對於阿公來說,不是現在才那麼奢侈。
「伊卡早工廠下班後,又跑去引別的工作來做,做到早上才回來,然後又到工廠上班!!」
「退休之後,又到附近的杉仔行上班…,還被滾下來的杉木砸斷腳…。」
少年時期的遭遇讓他很早就體認到自己應該要追尋的目標,對他來說,從扛起「家」的這個重擔開始,他就已經認定這些是無可避免的責任,或者說 耗去大半生的積蓄,終於買下一塊田地和房子,三年前的那場意外讓田地開始荒蕪,他始終不願搬到新房子,如果不是政府持續要求徵回宿舍,他早就抱定要老死在這個宅院裡…。
60多年的生命在這裡度過,誰能說丟就丟?說放就放?
誰不想抱著這一甲子的印記安享餘生?
「伊從少年就一直做…一直做….,也不會去亂花錢,也不會做些亂七八糟的事情。」
「只是嘸甘安ㄋㄟ….。」
「阮大兒子得肝病,後來插管急救…,很艱苦,伊說要我們把管子拔掉,伊甘願死去…,後來把管子拔掉……。」
「這管子這麼大!這麼長!」阿嬤用力比出呼吸管的模樣讓我知道。
「伊這麼老,受不了,所以阮同意嘸要給他插管,嘸倘給他那麼艱苦…。」
「安ㄋㄟ卡快活!!」剛開完刀那天,阿公也說過這樣的話。
十七歲那年父親驟逝,少年金鐘一個人扛起家裡六口的重擔,到糖廠種甘蔗、到林務局工作,最後為了多掙一些錢,自願到印尼去當兵,死裡逃生之後輾轉
回到故鄉,娶妻、生子、養兒、育女….,僥倖逃過228的劫難之後,認份地繼續在修理工廠裡工作。
是………認命吧。然後他自己成了家,兒女也成了家…,他卻是在三年前,才開始放下。
到頭來,這都是我們的最後要求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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